9、平京

  裴宁没再说话,摸了摸裴安的头就上楼去了,她的步子很慢很轻,木质旋转楼梯的扶手擦得锃亮,绕过一圈后,就是二楼走廊,有人的说话声,朦胧不清。

  ......

  “别再为小姐担心了,家主,小姐已经证明自己的能力,您能让她离开您了。”

  裴明政锁着眉,站在窗前,向外远眺,注视着那片小小的墓地。那是刚刚泛起雾的清晨,四周草木枯黄,唯有她的墓嫩黄黛绿,青草如茵。那里葬着她的结发妻子,裴安的亲生母亲,常意。

  “我常常祈祷,”裴明政摩挲着脖颈间带着的、小小的金相框,“祈祷让我下去陪她的日子提前到来。可是如今我害怕了,我没有办法想象裴安该怎么办,过去,每当我回忆起准备去迎亲的时候,心里感到很甜蜜,如今——也许用不了多久——我也将同样躺在那里。”

  “可是自从有了裴安之后,我也有了希望,她总是、无论春夏秋冬,总是陪在我身边,像是我体外的另一个心跳,”

  “当我待在青草、那些墓地中沉思的时候,当我在漫长的七月夜晚,躺在她母亲的青冢上,渴望着有一天我也能躺在那里的时候,我也同样感到很甜蜜。”

  “家主...”丁曦替她倒上一杯热茶,驱散窗边的寒意,说,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——但愿这种事不会发生——小姐会照顾好自己的。我也会一直待在她的身边,作为她的朋友给出忠告,我相信小姐有度过一切难关的天意。”

  裴明政深深叹息,眼中透出痛苦与怀念交织的神情,

  “她妈妈下葬的时候,七月绵延的雨幕中,我看着那小小的墓碑,觉得神魂也一起死去了,我觉得她正看着我,可边上还有别人,那该死的、鬼魂一般的、程郁!”

  裴宁依稀听见这个名字,露出嘲弄的神情,是的,程郁是她的亲生母亲,在常意遇见裴明政之前的一个可怕的错误,她是错误的结晶。

  不,不如说是,像一个人穿着厚底鞋不小心踩到了狗屎,又因为鞋底足够厚,让人难以察觉但它又死死卡在鞋底的每个褶皱里。

  裴明政说,她体内流着程郁的血,和她一样自私、冷血、疯狂。

  这个名字同样让丁曦心神不安,不由得露出担忧的神情,“家主......”

  程郁已经掌握了商业帝国的大部分命脉,而裴家正日渐衰弱下去。

  “只要我还活在世上一天......”

  裴明政眼中十分悲伤,其实,她心底的悲伤与惊恐,比她流露出来的还要强烈不知道多少倍。

  “阿意,如果你在天有灵,请保佑我们的女儿吧。”

  风渐渐凉了,丁曦关上窗户,裴明政揉了揉脸,抹去疲惫的神色,“或许,让她受姜家的保护,是最好的办法吧。”

  丁曦抬起头,“您的意思是......”

  “嗯,让她后天就去平京姜家,不,明天吧,明天就去。”

  丁曦点头应了,她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人影,忙迎上去,“啊,是大小姐来了。”

  不知道大小姐听到了多少。丁曦低着头,尽职尽责为她地倒上温热茶水。

  伴手礼被接过去,裴宁活动了一下手腕,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,她老是想等裴明政或者是别的谁邀请她回到这里,可是等啊等,也只有裴安说想她。

  然后听见裴明政说,“你怎么来了。”

  这么久不见,第一句话是“你怎么来了”,裴宁特别想笑,她也笑起来了,空荡的房间撞击出回声,低沉的、闷热的、叫人听了手臂都麻麻的。

  裴宁问,“你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女儿,哪怕一天?”

  她的话落在地上,像商场里的付费按摩椅,不肯付钱的行人对于按摩椅的警告充耳不闻,她静静地等待沉默消失,她说,“我知道了。”

  裴明政低声说,“不要伤害你的妹妹。”

  裴宁轻笑,那双眼睛里满是爱意,“我会伤害她吗?”

  “我爱她。”

  “裴安她从小就喜欢黏着我,有的时候我恨不得她死,有的时候我真想把全世界都献给她。”

  她颓然地说着,即使她说出血来了,滴在领子上变暗沉了,裴明政眼里也永远只有她,永远只有裴安一人!

  她一句一句说着,脑海中又浮起很多面孔,有她最爱的,也有她最恨的。最先出现的,是一张紧绷的、刻薄的女人面孔——她的养母,十岁那年她尚不被裴家承认,养在外面,在这个女人手里。

  有雪飘在她的肩头,天寒地冻,竹条抽在赤条条的身子上,下雪的时候不冷,雪融了才叫冷,那时就有的疤到现在也好不了。

  幸亏有一年盛夏,她记得最清楚了,被子不够用,要去把晒着的收回来,养母从三楼露天的阳台掉下来,摔死了,脑瓜子一瓣一瓣,红的黄的白的。这是天意。裴宁认定。不知道谁替她推了一把。

  那个家死的死散的散,她也要出去自食其力,不过没能力没文化,她又能做什么呢?她也当不惯厨房、餐馆里的帮工,不过凭一张好看的脸,拍几部电影。

  在平京,她知道人家不大看得起她,统统都是同情而又鄙视地捧她,不过是看池遇的面子。

  安安,你知道你有多幸运吗?

  ......胃部痉挛起来。

  见情况不对,裴明政大步上前,扶住裴宁的肩膀,脱口吩咐丁曦,“快!镇静剂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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