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反省自己又是哪里讨人厌。
还真给他反省出来了:是不是不能当面说一个女性不漂亮啊?虽然霍眉有点没脸没皮的,但她确实很在乎她的容貌和整洁
两人都不说话,各自感到后悔。
大概九点半时,王好运风风火火冲进来,劈头便喊:“席师兄,小云说他背好了,可以给你检查了——咦,我还以为你在补我的毛衣呢。你在干什么?”
霍眉在那张向来
面无表情的脸上捕捉到一瞬间的烦躁。
他不想成天盯着群半大孩子。
但是席玉麟很快就说了声好,把针塞在线筒里,再把线筒塞进弓鞋里放入口袋,去给他拿毛衣。忽然一双手把他按回椅上,霍眉挑眉撑在他肩头,接着翻了个大白眼:“只能给你补毛衣,不能帮我补鞋子?我这个主管在你们漱金好受排挤啊。”
“啊?没没没,”王好运接过毛衣,诚恳地朝她鞠了一躬,“那我明早再找席师兄。”
门被轻手轻脚带上。
接着室内响起了极低的笑声,席玉麟重新掏出针线绣鞋,垂着眼帘,不去瞧她。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他笑,在侧面没看清楚,但似乎很好看。
十一点半他伸了个懒腰。
鞋的两侧都绣上了蓝白相间的水纹,远看像踏着浪;鞋尖处绽开一朵芙蓉,除去粉色外,还用了金色,将那花开描得缤纷灿烈。时间很紧,他没有填色,只用线条构成这些图案,寥寥几根,尽态极妍。
霍眉凑过去学习怎么藏线头。剪刀在她面前的桌子上,席玉麟也没有用剪刀的习惯,凑近就把线给咬断了。嘴唇上的绒毛擦着鞋面而过。
后面是如何用钩针藏线头的,她没学进去。
关于“席玉麟比霍振良还小两岁”这个心魔困扰了她一晚上,接下来就全消了。因为振良身上有种出世的书卷气,脑子里只想他的事,对生活不怎么关心;而席玉麟已经开始讲:“线是你自己买的还是张大娘买的?你去风鸣路31号,有个婆婆开杂货店,我已经是熟客了,说是漱金的就能打九折。买十筒送三筒那个活动划算,因为三筒连在一起没拆包装;买五筒送一筒,送的那一筒往往是她用了不少的,你要掂掂,跟她扯清楚”
“席玉麟。”她笑眯眯道,“谢谢你。”
原来他不止急了不会讲话,被谢谢了也不会讲话。
第二日仍是席秉诚带席芳心去做检查,王好运和那个叫小云的女孩搭戏。
王传立来了,没带粉包。
“副官说,现在药品走正常供应渠道了,他不好再以私人的名义拿。”他见周遭没人,俯身在她耳边道,“临街有个林记药铺,你知道吗?”
霍眉自然知道。可这种东西一般都在烟馆里供应,怎么提起药铺?
随即想到,烟馆几乎都是哥老会的盘口。范章骅这是在抢袍哥的生意。
“药铺老板认得你。每次都是半夜进货,你就每天早上倒泔水时顺便去问一问,有就会拿给你的——副官提前付过账了,没有就是没有。”
她沉默一阵,“万一很久都没有货呢?”
“不可能很久都没有货。”王传立一板一眼地答道,似乎是在背诵,“只可能你没有天天去问,错过了。”
霍眉将小亲兵送到门口,却迟迟不道别。磨蹭一阵,从怀里掏出一副鞋垫很快塞进他手里,“莫笑!我拙于手工,只是想起副官远走沱江,总想为他做些什么。你若要寄东西,便把这副鞋垫寄过去吧,穿着它,千里走哪儿都平安。”
还把这孩子给讲感动了,连忙安慰她:副官一直没上前线,很安全,过年时应该就能回来。
回去时,王好运和小云的戏已经演完了。这次居然是王苏在后台。
她原来并不清楚学生的情况,今日见了,饶是性情散漫的她也忍不住多嚼几句:“……你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是断开的。上半身还有身段,下半身像拐棍,硬戳戳的。席玉麟没说过吗?”
“说过,说过。”
“要练啊,膝盖,脚踝。”她思索片刻,觉得自己能做的事不止与此,便随着两个学生去了练功房。
这天席秉诚回来了,席芳心没跟着回来,要住院。住的是圣佛罗多医院,由教堂改建而成,里面有半数以上医生都是洋人。
巴青一共就两所大医院,一个是圣佛罗多,一个是蔡行健的父亲开的民康医院,相较起来,当然是洋人更靠谱。他可谓是孝心一片,席芳心却不领情,又是嫌教堂内部潮湿阴森,又是嫌西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儿难闻,又认为洋人在天花板上画裸男裸女太伤风败俗。
此外一口气梗在他喉头,直到现在才能吐露。
“他有了根不知道哪里来的簪子,喜欢得紧,一直戴在头上。”说到此事他表情微妙地住了嘴,环视共同坐在石阶上的师弟师妹们,“而且他以前就算喜欢这种……也只在家里戴,在外人面前从不如此,是吧。”
刘靖点了点头,“他还是很怕人家的口舌。”
“但是他老糊涂了!一路戴出去也就算了,到了那个拍片排队的地方,我说里面人多,要不取下来吧?他没听到似的,直往里面走……”
于是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射过来,手电筒的光一样,上下探照。
一辈子都被这么看,席秉诚早习惯了。他是丑角,面中涂上显眼的白,上蹿下跳、哗众取宠,就是靠这些戏谑目光赏饭吃。
但是席芳心从来都很介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