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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>   “达娃央金。”

  李舟听她用四川话字正腔圆地念音译名字,忍不住笑了,“藏人?我从来没见过。乡亲们都说你们那里的雪山湖泊很美。”

  达娃知道他原本想说什么话。乡亲们都说你们那里还搞奴隶社会,一言不合就要砍人手脚,比封建王朝还不如。这话一点也不假,她的父母就是奴隶,某天看到老彭的车队从峡谷上方过,便把她绑在马上、点燃马尾,让马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山,跑进他们素面未谋、但是仰名已久的汉人的队伍中去。

  很多次午夜梦回,她都还趴在那匹枣红色的马上,任由它载着自己冲出世代为奴的命运与重重雪山。那是比生死还要重大的时刻。而当她真的站到红日之下时,回头望去,身后却空无一人。

  康巴地区消息闭塞,她找不着那个传递消息的马夫,但她知道父母一定被处决了。他们的尸体会被投入水中,成为雪山湖泊的一部分。

  她说,是很美。

  李舟向裘贵华告了七天的

  假,不慌不忙地在家住下。大过年的,家里也没什么事,第二天早晨老彭赖床不起,他习惯性起得很早,靠在墙外抽烟。

  达娃蹲在船上看了他半天,从泡在水里的竹篓里拎着一条活鱼走过来,刺啦一声开膛破肚。他连忙闭上眼偏过头去。达娃于是大笑起来,“刚还觉得你像个男人,怎么还是怕血?”

  “不是怕血,是晕血。”

  “都一样。”

  “哪能一样,头晕和害怕是两码事。”李舟立刻回屋掏出墨镜戴上,再出门,接过她手中的鱼和刀,利索地把内脏刮出来扔到河里。烟依然叼在嘴里,他说话时嘴唇不怎么动,“裘贵华想出来的办法。有墨镜后我就开始参加剿匪了,行动完全不受影响。”

  “那你杀过人了?”

  “杀过好多了。”

  “你真像个男人。”达娃撑着脸说。

  李舟被她朴素的价值观逗笑了,不过是他有了经历,在哥老会里混几年,从炒红薯干的乡下小伙变得跟会匪一样。她倒是很少离开这个小渔村,但是她没有长大吗?他抬起头,看到她更加健美、修长的手臂搭在膝上,水珠顺着肌肉的线条到达指尖、坠入河中;雀斑遍布整张脸,像桑葚蘸上去斑斑点点的汁水。

  生平第一次,一个女人的美唤醒了他身体的反应。

  他几乎是痛苦地想,那茯苓算什么?茯苓永远没有机会长大、让人为她的美而惊异了。那时候他们太小了,简直像朋友,躲到无人的谷堆后面就只是烤苞谷分着吃。天哪,天哪,茯苓有什么错,他又有什么错,裘贵华——裘贵华是个不算太坏的傻子,不跟傻子谈错不错的谁的错?

  要把旧世界摧枯拉朽。

  “我有过一个爱人。”他说。

  “是么。”

  “当时和我一起被裘贵华处刑的。她的仇还没有报。”

  她甩了甩手,水珠溅了他一脸,然后重重跺着脚走了。

  他提前结束了假期,回到巴青城。这年头军阀乱得很,你方唱罢我登场地轮流轰城门。在这种情况下,裘贵华修了几个逃难所,交了保护费的市民都可以往里躲。他一边难堪地挨家挨户收保护费,一边又觉得裘贵华做的似乎是好事。等军队冲进城里巷战时,他架着机枪蹲在地下室门口,确信裘贵华是做了件好事。

  1928年,李舟成为李五爷,把控巴青城周二十三道关卡,无数枪支弹药、医药、文件秘密地运输而过。

  1931年,老彭去世。

  李舟赶回家吊唁,发现满屋子都挤着年轻学生。他到这个时候才得知:老彭的父亲确实抽大烟,没抽几年就死了,家产尚有不少,被他全部变卖用来资助学生。这些学生去了苏、英、法、日,现在几乎都回来了,或成为实业兴国的中流砥柱,或投身于革命事业。

  彭采英介绍了一个名叫程怀昌的青年给他,脸圆圆的,说他将取代老彭成为自己的搭档。“叫他就叫‘小程’好了,和老彭一样,不要叫大名。”

  李舟点点头。他其实认识这人,程老是巴青最大的企业家,巴青许多餐饮场馆都属于嘉陵公司;民间早有传闻他的几个儿子从政府叛逃出来了,不曾想居然在这种场合见了面。程怀昌抬头瞟了他几眼,想开溜。

  只剩达娃一个人在了,她靠着墙朝他笑,指间夹着一根烟。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。

  口袋里有一个小吊坠,黄铜的,不值什么钱,李舟此刻把手插进口袋里划摸着它的边缘,也就画了一遍月亮。这是来之前买的。前些日子堂口来了个川西人——比祥宁镇还要西的多,原是挑扁担的,做藏人和汉人之间的贸易。李舟问,央金是什么意思?他说是一个会唱歌的仙女。达娃是什么意思?他说是月亮。

  后来又读《湘江评论》,里面有段这样的话:“我道,女子本来是罪人,高髻长裙,是男子加于他们的刑具。还有那脸上的脂粉,就是黔文。手上的饰物,就是桎梏。穿耳包脚为肉刑,学校家庭为牢狱。痛之不敢声,闭之不敢出。”他忽地就由仰躺的姿势坐直,又重新躺下,觉得好像没这么严重,不过送她个好玩的小物件嘛。但好玩有时候是会酿出大错的,想想那只鸟,而你们走在一条多么郑重的路上见到她再说吧。

  没想到再见面居然是因为老彭的死。两人都觉得恍惚,心里被噬出个空洞似的,阴渗渗地漏风,把辛辣的尼古丁填进心肺里才觉得好一些。他也摸出根烟出来,彭采英凑过来,用嘴上叼着的烟头帮他点上了。

  李舟最终还是没把吊坠送出手。

  1932年的秋天,裘贵华对他说:“等会我们要去见一个人。霍老大,你记得吗?现在叫霍眉,她当表子了。”

  时隔十四年,祥宁镇的竹林烟雨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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