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彭仁的有裂纹的老花镜映着火光,亮的看不清镜片后的眼睛,口气却冷淡到几近冷峻,“传统礼法能在旧社会中发挥作用,却不能治理一个前进的国家,你作为受害者,更不该屈从。当然,野蛮的以牙还牙也不符合法治精神。你杀裘贵华,只能因为一个原因,你来告诉我是什么?”
他不知道是什么。
白天,他作为一名袍哥,娴熟地处理调解、打群架、收税等日常事务,也开始学着打枪;到了晚上,却溜到附近中学的图书馆里读书,试图解答自己的疑惑。
他也与彭仁保持通信,汇报自己的学习进展。
“英、美有许多人信封古典经济学里的自由竞争理论,即自有一双‘看不见的手’来规范经济运作,无需人为控制。引申到别的领域,他们也认为无政府才是最理想的状态。经济学界也就罢了,偌大一个实体国家,没有政府的干预,怎会有秩序可言?”
“建议读《道德经》八十章,读不懂找参考书。”
“已读。小国寡民的社会形态,无需外力介入便可维持稳定。中国的乡村是一个个‘小国寡民’吗?”
“乡村并非出于‘无为’的状态,相反,欲有为的人太多了,不可无为而治。政权触及不到的地方,由礼法统治,这是落后的象征。”
第二年过去了,李舟在众袍哥中有了好名声,就像他家的炒货店当年在祥宁镇有好名声一样——讲诚信,不催账,物美价廉。他虽话不多,做事却靠谱的很,时时帮衬别人。但是他过年没回去,一来是想捋清自己的思路再去见老彭,二来,他不好面对彭采英。
“礼法,甚至袍哥,都是由来已久的东西。”
“从来如此,便对么?好古是中国的恶习,一味遵循‘过程’、不深究‘目的’也是。例如‘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’,原是起到教化作用,让人自主地拥有道德,演变成今天这个模样,因为非礼却视了,要挖掉你的眼睛。一方沉迷于权力的滋味中,一方沉溺于蒙昧与恐惧中,自主何在?还是外力,且比法律的外力更妖魔、更残酷、更任人揉捏。我们远没有达到可以自我约束的境地。”
李舟没看懂,很惭愧地补了许多书籍,时隔三月才回信。
“我明白了。那法又是什么?是我们的政府所制定的规则?我在哥老会待了许久,只觉有时候他们比我们还不讲理些。法院、警察厅这些东西都在,可究竟要服从于暴力政权。如我所见,法在巴青基本处于瘫痪状态,幸而有哥老会这种基于传统礼教而建成的民间组织在四处奔走,百姓才勉强生活在‘有治’的社会里。彭先生勿怪,我是不太懂,不是在说情。”
“理解。这是政府的问题,国民政府腐朽,四川的军阀尤甚。”
第三年过去了,他和裘贵华的关系缓和不少。当然,和他关系最好的是当时的五爷,爱喝酒,爱吃卤味,经常把他们这帮小弟带出去喝酒吹牛,醉了,就讲水浒一百零八好汉的故事。小弟们都没文化,只从说书先生那里听过零星几个片段,听得格外起劲。
“可是彭先生,古往今来,不管是封建朝代还是民主国家,腐朽都是不可避免的。既得利者怎么能抵抗通过压迫他人而取得的利益?”
“你认为该当如何呢?”
“我不清楚。”
“听过俄国十月革命吗?建议广泛地阅读资料。”
第四年过去了,裘贵华把大部分权利下放给他。
“已读。”
“上次你的回信很短,没有讲明白你的观点。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。让我们回到一切的起点:你和一个女娃娃被裘贵华处决了。如果没有真正民主的政权,没有合理正确的制度,百姓是不可能避免不幸的。穷人何时才能拥有土地?女性何时才能与男性拥有平等的权利?法治何时才能渗透这个国家?现在的政府不是没有努力,但是三民主义的革命不彻底。平均地权、节制资本,就听这话,他们的革命就不可能彻底。什么‘平均’‘节制’,人就根本不能拥有地权和资本。我们要一场彻底的大火!”
“收到。彭先生,我没有在回避问题,只是尚未想清楚。现在的我完全想清楚了,十月革命的胜利所指明的道路是可行的。如果你们正走在这条路上,我是你们的同路人。”
“告诉我,杀掉裘贵华的唯一一个理由是什么?”
“擒贼先擒王,革命先革土皇帝的命。从他开始,把旧社会摧枯拉朽。”
“不要动手。回家来吧,你很久没回家了。”
第67章 同路人二十四岁的李舟回到白羊县……
二十四岁的李舟回到白羊县周边的那个小渔村,给老彭带了两罐好茶叶,给彭采英带了一条围巾。火锅正在桌子中间咕嘟咕嘟地响,老彭的眼镜被白雾蒙住,他摘下来,用浑浊的老眼看向李舟,“新年好。”
他走了很久的岔路,终于跟他们走到了一起。
“就目前的局面来说,巴青需要裘贵华,所以我不是以长辈身份、而是以一个同道人的身份劝你,暂且放一放。”老彭给他夹了好几片牛肉,“其二,你待在哥老会,比待在我这里更有价值。哥老会是四川最大的社会势力,目达耳通,你在里面不仅能积蓄力量,还方便搜集情报。如何?”
“我听你的。”
他现在有了杀人的胆魄和力量,但是也有不杀人的正确理由。李舟觉得自己的脑袋前所未有地清醒、松快,饭后去洗碗,即使把手伸进隆冬腊月的河里都不觉得冷。原来不是粮食才能给人提供能量,一种思想、一个主义、一项事业也可以,成为他无惧寒夜的无尽热源。
彭采英泼了一捧水在他脸上。他挡了一下,随即挪开手臂,“老彭不是你老汉儿吧。”
“不是。”
“那你原来也不叫彭采英。你叫什么?”